再聽一曲秀琴歌仔戲阿牛團長的滄桑嗓音,
我依然如此沈迷!
還記得2016年和2017年,
為了撰寫《愛在陣頭》這本書,
和師丈、姿文老師上山下海的日子...
我也還記得南瀛藝術祭時,
和秀琴歌仔戲團的阿牛團長、米雪老師在台上排排坐,
可愛的米雪老師告訴我:
戲團已從藝陣中取經,
她學了牛犁歌的身段了呢!
一年後,
文化局的涵茵來電告訴我:
老師,《愛在陣頭》書上寫的慶善宮牛犁歌,
被寫成劇本,
秀琴歌仔戲團在台江文化中心演出了。
感謝涵茵,
她熱愛陣頭,
一直都這麼用心與投入,
我帶著又驚又喜的心情來看《阿牛弄牛犁》,
在文化中心大門遇到編劇邱佳玉,
佳玉說:
「美霞老師是我在南女的國文老師...」
學生青出於藍,
把這齣融入現代感又提點文化傳承的戲碼,編得很好,
再加上秀琴歌仔戲團的潤色,
以及天才導演米雪老師的督軍,
一齣戲,真的演到看戲人的心坎裡了。
台上一顰一笑一淚,
都讓我想起書寫《愛在陣頭》時,
多少個夜晚,
趨車前往竹橋,
牛犁陣的鄭明義剛結束工班從市區回來,
黑摸摸的暗暝,
他倒了一杯米酒或啤酒,
話也不多,
就一段一段的唱著:《水堀頭》、《七月十四》,
他不懂樂理,
更不考證文雅難詞,
但是他的牛犁歌像流水一般流淌著,
那是骨子裡、血液裡的信仰。
而他的女兒雅婷,
從小就嫌牛犁歌吵雜,
遠遠地離著它,
沒想到:從未學過大廣弦的她,
就那麼一年,
庄裡陣頭少了一支大廣弦,
她一把起弦琴,
就能拉、能唱,
鄭明義說:
「我沒教她,是神明在教她啦!」
是啊,牛犁歌是與神明的承諾,
善良的信仰代代傳承,
管他時光流走、人情非昨,
或是潮流改易,
庄頭裡的人相信的善心善念,
不會改變。
編劇佳玉雖未參與田野親訪,
卻能抓住這樣的民間信仰主軸來編劇,
真的很讚!
當然,更感人肺腑的是:
秀琴歌仔戲團阿牛團長的演技,
米雪老師讓人跌破眼睛的扮相大驚喜,
金嗓小旦金梅的婉轉美聲,
而且,這齣戲有許多重要情節讓小生張心怡挑大樑,
這次,心怡讓我刮目相看了!
小生氣勢風情再起,
足堪接下阿牛的衣缽了。
阿牛和心怡幾場內心戲唱得好,
演得也讓人熱淚直下。
這場戲,
有竹橋國小學生的實體演出,
有秀琴歌仔戲的戲劇現場,
如實如幻穿插,
都在逼問我們:
傳統、傳承,何去何從?
謝幕時阿牛說:
「傳承的兩難不僅牛犁歌如此,
歌仔戲也ㄧ樣。
演這齣父子的拉拒戰,
也好像在演我和女兒心怡的故事ㄧ般。」
一語道盡舞台工作者的艱辛。
散場時,
到後台看看阿牛、米雪、金梅以及心怡,
給她們深深的擁抱,
曾經粉墨登場,
也這樣愛戲如我,
又用盡嘔心瀝血的氣力去書寫我們即將失落的陣頭,
看這齣戲,
難免熱淚盈眶。
我但願:
孕育在我們鄉土上的傳統戲劇,
永遠不會老,
永遠不會倒,
也永遠隨著我們相信信仰的善念,
創生遍地開花的力量!
後記:
涵茵說:
這齣戲最後唱〈團圓〉,
牛犁歌陣專輯定名《團圓》,
就是希望如同慶善宮他們的謝神曲唱的一樣,
現實生活最終也都有一個團圓的結局,
然後一起拜謝天地敬神明。
(說得真好呀,涵茵讚!)
附錄:節錄自《愛在陣頭.王美霞著》
〈水崛頭〉的魔法
在所有牛犁歌曲中,〈水崛頭〉是尚讚的一首了!這首歌是有魔力的,如果哪家人的媳婦過門了,生不出娃娃,村裡的長輩,就會在香科時,央請酬神的陣頭來唱一唱〈水崛頭〉,據長輩說,這首歌是很靈驗的,唱過一遍,生子生孫,牽的、拉的、提的、抱的,子孫滿堂!
我看著鄭明義手上那不知用了幾十年的老舊歌本,寫著這樣有趣的歌詞:
「下面厝一個小娘子,同阮年同我日同,我相時相日來出世,掠子親晟匹配一個打鐵獅,獅仔獅弄獅,獅著腹肚子大害害,等著十月日生出來,哎呦就去抱,抱呼因外公外嬤知,閹雞掠來殺,等待四月日,打鎖掛金牌,阮有腹肚內要一個秣擱生,生有三子共五個,一個手恁抱,一個土恁爬,一個胸前塊吃乳….」,祝福多產的文意,伴隨著輕快而抑揚頓挫的大廣弦及唱腔,越唱越歡欣,好像可以在眼前看到一個個可愛的嬰兒笑臉,阿公阿嬤的滿足心情,是充滿蓬勃生機!
鄭明義和張永成很肯定地說:「這首歌保証是不孕症的救星!」
神明在教的啦
慶善宮牛犁歌陣結合宗教、音樂、戲劇,是很獨特在地藝術。然而,大環境改變,工商業的繁榮,3C科技視聽產品的刺激,以及娛樂活動的多元化性,使得傳統的陣頭漸逐漸式微消失。在這讓人慨嘆年輕人不再青睞牛犁陣的當下,鄭明義的女兒雅婷,卻是一個異數,國小六年級就跟著出香科,鄭明義只教她半年的年殼仔弦,就可以上手了,雅婷還記得,當時因為年紀小,竟能出香科,讓樹仔腳來的陣頭不敢相信,還用一萬元打賭她是不是來真的,能拉出曲子嗎?雅婷說:「我是拉真的呢!」,這一踏入,改變雅婷的求學契機,小學畢業後,她投考內湖國立台灣戲曲學院(原復興劇校),當時全國只有七個名額,一個鄉下的小孩,國小畢業,從來沒有受過正統音樂教育,樂理全然不知,後來不僅考取,憑著對於傳統音樂的愛,一路艱辛摸索,那些困難的際遇,雅婷撐過來了,因為,她來自生命底層的韌性,像牛犁歌的健壯,堅強,終於完成大學教育,現在,研究所肄業中。
雅婷說,小時候,聽父親和叔叔伯伯在院埕垃曲、唱曲,那歌聲震天嘎響,她曾覺得:「好吵!」,後來,有一天,竟然也不由自主地拿起殼仔弦,拉起曲調,而且,入曲神迷,不會覺得吵了。
「我問她:「妳怎麼學會的?」
她說:「從小到大,每天都聽爸爸、叔叔、伯伯在屋內院埕唱著,唱著,那旋律應該和我的血液一起奔流,一起長大吧!」,長大後自己不知不覺,也愛上牛犁歌那種來自鄉野的曲調,素樸、快意,有發自內心誠實的喜悅。她開始拉著樂曲時,父親鄭明義覺得有趣,於是,父親一句,她一句,學唱;父親一曲,她一曲,學拉琴;然後一曲一曲的牛犁歌,都到她的生命裡了,雅婷說:「父親是沒有樂理、沒有把位、沒有系統教我的!天知道,那有多麼難嗎?」,她順口哼了幾段經典的曲調,聲音響亮,一如她的父親鄭明義的氣勢,鄭明義說:「我沒有教她啦,是神明在帶路。」看他們父女在牛犁歌的世界裡,找到香火繼承的默契,那真是一段十分美妙的生命旋律。雅婷後來就讀傳統戲劇系,一切如有神意,真心期待雅婷用她對牛犁歌的愛,讓這個傳統藝陣的生命傳承下去。
拔地氣的朗亮嗓音
鄭明義常說:「有人願意聽,我就願意唱、願意拉曲,有不懂,我說給他聽。」他不願在這一輩,讓牛犁歌成為海市蜃樓,所以,哪裡有人要學,他就到哪裡去。
許多次的採訪,都是鄭明義白天結束鋪柏油路的工作後,才去約時間的,談話時,他喜歡用一把琴,隨旋律遙遙蕩蕩穿行其中。記得第一次我到竹橋,他非得自己站在檳榔攤前等候,他的個性老實、敦厚,一如牛犁歌的藝術!採訪之時,夜幕低垂的僻野鄉間,竹橋的農村居民,早早便掩門熄燈睡了。鄭明義下工回來,一瓶酒,一口杯,黝黑憨戇的臉龐,只會微笑,他不是善於言講的人,唱的,比說得好聽,時時,拿起壁上的大管絃,拉起牛犁歌調,那聲浪,像暴裂的煙火,在安靜的夜空綻放開來,坐在一旁的慶善宮副主委張永成聽到牛犁調的旋律,忍不住跟著放嗓唱了起來,他們的歡喜,他們赤腳的童年,他們歡樂的內心世界,間奔流四溢.....真是野生、草莽,接地氣的民間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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