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前，
吉他學院的劉老師和珮嘉很早便到會場試音，
成功大學的國際會議廳是個音響很好的場地，


當我試播電腦投影片時，
總是先分享講座裡迷人的旋律，
珮嘉在我身旁試唱那首〈捨不得把眼睛睜開〉，
清澈的唱腔，過了一段旋律之後，
我分心了…，
問她：「這首歌也可唱得這樣甜甜而柔蜜喔？」
珮嘉不解地抬頭問我：
「這首歌很悲傷嗎？」
問話讓我一時接不上來，
這首歌讓我想起一個人，
那個感覺有點悲傷，
所以，我以為它是悲傷的，
沒想到，在許多人的詮釋裡，它很輕快。
珮嘉笑著對我說：
「主任，我也可以把它唱得很悲傷喔。」
我笑了，珮嘉真的是很可愛的女孩，
「除非，你可以把它唱得像心窩裡破一個洞，
不然，就快樂一點唱吧！」我說。

我很感謝珮嘉真的在講座裡，
把這首歌唱得很悲傷，
（珮嘉一直是詮釋歌曲感情的能手）
因為對於我來說，
它是一首讓人聽了，
就好像走到很深深的幽洞裡，
有著很深的遺憾裡的一首歌。

我想說的是：
那個遺憾是因為年歲成長的過程中，
我們很早便忘了
安然閉上眼睛時享受的寧靜、平安與相信。


之一：
光，像碎金灑下來了，
茱莉亞微微地仰起頭，
接住那片片落光，如葉片。
午後的陽光，溫暖地驅走她一身的寒意，
奇士勞斯基執導的〈藍〉是一部探討自由的電影。
這一部電影讓我開始喜歡茱莉葉畢諾許，
電影中的女主角茱莉亞在故事一開始，
便失去所有，
為了無法承受的大悲痛，
她切斷了一切：房子、音樂稿，以及銀行帳戶，
然後一無所有地，走了。
愛一個人，怎能得到自由呢？
茱莉亞選擇，不愛。

從大悲痛中走出來，
這時，她是尋求內心的寧靜的。
那一幕是街頭的陽光灑落在肩頭，
閉著雙眼，滿臉喜悅的臉，
她享受著自由的風，
在迷濛的思維裡，
彷彿追逐一個草原的夢，
無遠弗屆地，隨著夢，遠去了人間，
只要眼睛沒有睜開，
她的世界都是自由的，
在定格的那個當下，
她捨不得睜開雙眼。

我時常凝視這個畫面，
看茱莉亞在閉眼沈思的時候，
逆光裡的身影，
然後，也想著愛與自由的意義，
選擇愛？或者自由呢？
或者愛一個人，心也是可以自由呢？
奇士勞斯基的「藍」在人生的矛盾中，
深刻命題。

之二：
紅樓夢第十九回：
那天，
黛玉自在床上歇午，
丫鬟們皆出去自便，
滿屋內靜悄悄的。
寶玉揭起繡線軟簾，
進入裏間，
只見黛玉睡在那裏，
忙走上來推他道：
「好妹妹，才吃了飯，又睡覺。」
（寶玉總是擔心林妹妹把自己悶壞了，）
將黛玉喚醒。
黛玉見是寶玉，
因說道：「你且出去逛逛。
我前兒鬧了一夜，
今兒還沒有歇過來，
渾身酸疼。」
寶玉道：
「酸疼事小，睡出來的病大。
我替你解悶兒，混過困去就好了。」
黛玉只合著眼，說道：
「我不困，只略歇歇兒，
你且別處去鬧會子再來。」
寶玉推他道：
「我往那去呢，見了別人就怪膩的。」

這一段對話裡，
黛玉自始至終，安安心心地合著眼，
因為她知道，身邊的人是寶玉，
對於寶玉她有一份信賴，
不會擔心，更不會猜忌，於是
她沒有睜開眼就這麼說著…說著…
那是一個多麼安然的午後啊，
闃靜的午後，
相信的情份在身邊，
就怎麼也捨不得睜開眼了。

這段文字，承載著小小的心思，不說，
卻有深厚的情意，寫得極好。
紅樓夢的作者，總也不說誰相信著誰，
誰與誰的情感是最深重的，
但是短短一段便知：
那細微的互動是他們兩人的生命裡，
來自三生石上的約定與信賴。

每攬此文，不禁想著：
在年歲過往的互動裡，
我們早已失去了那種對於人的全然相信，
那是多麼無奈的抉擇啊！
對於人，我們雖不至於像三國時代的曹阿瞞
睜著陰陽眼瞼，連睡夢裡都防賊似的待人，
但是，每當外人覷著自己近些了，
就下意識地睜眼跳起，
斂衣整容以待的，多是常情，
誰相信誰呢？
睜眼看看，以免吃虧，不是嗎？
（人生至此，真是大化炎涼的悲慟！）

這樣想起來，
那個午後的寶玉、黛玉，
實在是真誠而幸福。
什麼時候，我們也會有那樣的時刻，
在氣息裡知道一個人，
安穩地覺知他正在身邊走動著、說著話呢，
然後絮絮叨叨地與他對話，
而且，捨不得睜開眼睛。


之三：
我喜歡卡拉揚指揮的貝多芬五號及九號交響曲，
靜夜撰稿，卡拉揚的手，
美麗的弧線，在螢幕前，
轉圜梭流之間，
像一根天使的晶棒，
來去剪織音符的深邃，
斜側著稜線分明的臉，
緊緊閉著薄唇，
以及順勢就閉著的雙眼，
他真的完全墮入音樂世界裡，
在如此深、深、深的海域，
幽遊、起伏、感傷、驚嘆、歡躍，
浪來了，席捲著，
就用音符把我的夜晚，淹沒！
第九號交響曲是貝多芬耳聾的狀態下所創作出來的作品，
卡拉揚閉上眼聆聽宇宙最完美的天籟，
在生命裡呼吸。

之四：
〈捨不得睜開眼睛〉
這一首歌是多久前的旋律呢？
李度的歌聲低沈悠揚地傳入耳膜，
深夜聽來，讓人像做了一場夢，
曲罷，迷惘，再聽一次，仍是迷惘。
我相信，每個人一生中都曾有那
不願睜開雙眼的信賴與幸福，
但願每次歌聲響起時，
我們都記得那份幸福…

「天空漸漸亮起來
我仍在夢境間徘徊
把時間都關在門外
身邊只要有你在
陽光片片灑下來
驚醒了好夢真不該
纏綿情意停放在胸懷
沒有你 我孤單難挨
你在清晨離開
提醒我時間的存在
心隨你走到門外
深怕有分秒的空白
捨不得把眼睛睜開
我的心整個被幸福掩蓋
微風輕輕吹開一片海
愛是綠色水草搖擺
我不想把眼睛睜開
沒說的承諾不會更改
雖然你去去又來來
對你的貪戀丟不開」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aMfkgMWc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