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美霞
 攝影：鄧文淵

因為一篇百歲感言，
文學家楊絳席捲了網路版面，
幾乎蔚成楊絳風。

「人生不滿百，
常懷千歲憂。」
走過一個紀元，
應該要有多少擔當的力氣呢？
經坎坷、歷磨難，人人有自己的習題與功課，
用點力氣也許可以抵擋現實的風霜雨雪，
但是，面對所愛之人一一離去，
當幕落時，最後走入昏幕的人生，
只剩自己踽踽獨行時，
如何承受孤寂？

難得的是這位與民國同歲的世紀老人，
歷經這麼多的磨難滄桑和生離死別，
孤獨老境中，還活得如此泰然平靜，
而且一直擁有一顆平和的心。
她的百歲感言：
「一個人經過不同程度的鍛煉，
就獲得不同程度的修養、不同程度的效益。
好比香料，搗得愈碎，磨得愈細，香得愈濃烈。
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
到最後才發現：
人生最曼妙的風景，
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
我們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認可，
到最後才知道：
世界是自己的，
與他人毫無關係。」
言語中感人的不是因為說得有理，
而是，她一字一句道來，心、平、氣、和。

這幾日，
選讀《走到人生邊上》是因為這本書完成於「我們仨」，
以及楊絳整理錢鍾書的文稿之後，
我很想理解完成了親情之愛（我們仨）的書寫之後，
楊絳如何看待「餘生」？
索讀她的「走到人生邊上」，
我突然想起從前讀過韓信作戰的必勝絕招：
背水一戰！
韓信看準了人總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所以，把自己放在人生邊上，
不墜落之前，
轉身面對，就是積極，就是奮戰，就是成功。
楊絳的人生性格，
並非積極戰鬥的，
她比較像一灘水流，
慢慢地流淌，
然後，水到之處都是盈餘了。
在書中楊絳寫著：
「我正站在人生的邊緣邊緣上，
向後看看，也向前看看。
向後看，我已經活了ㄧ輩子，
人生一世，為的是什麼呢？
...向前看呢，我再往前去，
就什麼都沒有了嗎？
人死留名，雁過留聲，
人世間至多也只是留下些聲名了。」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
說明人生短暫啊！」
  
「沒本領做惡人，吃虧就吃虧吧。
儘量做些能做的事，就算沒有白活了。」

「身後事，無由得知，
我的自問自答，只限於今生今世。」

「匹夫匹婦，各有品德。
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不修不得。」

百年修得的智慧語言，說得不慍不火，
非常適合在炎世裡，拿來消散人生暑氣。
而且，十分特別的是：
留過洋、教外文一輩子的她
書中引用了大量的《論語》來解讀人生，
作為現世的生命大哉問：神和鬼、靈與肉、命與天命…
等等修煉之道，
都回到儒家學說的根柢裡去解答，
這是這本書中十分耐人尋味的部分。
在書中，
我蠻喜歡她說的一句話：「一個人有所不足，就要自欺欺人。」
這讓我想起瑪嘉莎塔碧的《我從伊朗來》繪本改編的電影《茉莉人生》中，
有一段我非常喜歡的話，
劇中莎瑪琪的祖母對她說：
「你這一生會遇到許多混蛋，
他們傷害你，是因為愚蠢，
不要回應他們，
你只要記得做一個擁有自尊，
誠實廉正的人。」
好的文學應該就是讓我們學習濃出悲外、淡入喜中的看待人生。

惠特曼曾有一段〈給老年〉詩句說：
「從你，我看到了入海處，
逐漸宏偉地、擴大並展開的河口。」
知識的智慧像彩霞，
我想必然是許多的雲霞，
才能造就和煦美麗的黃昏，
《走在人生邊上》的楊絳，
心境一直都很寬坦。

泰戈爾《漂鳥集》曾寫道：
生命就像是渡過洋海，
我們都因此相聚在這個狹小的舟船上。
在死亡時，我們便到了岸，
然後就往各自不同的世界去了。
This life is the crossing of a sea,
where we meet in the same narrow ship.
In death we reach the shore
and go to our different worlds.

生命總是充滿許多蜿蜒與高低起伏的路途，
即使經歷過文革時期的災難，
楊絳與錢鍾書卻未曾有絲毫消沉不振，
兩人一直相互支持著對方，堅強地生活著，
這一份力量，應該是時時學習寬坦的人生智慧吧。


按：
1.參考文章：南方講堂王美霞〈昨日遙遠的星辰〉
http://www.southernlascuola.com/2011/02/blog-post_5376.html

2.參考文章：楊絳百歲感言
《一百歲感言》
我今年一百歲，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
我得洗淨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 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裡過平靜的生活。 細想至此，我心靜如水，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準備回家。
在這物慾橫流的人世間，人生一世實在是夠苦。 你存心做一個與世無爭的老實人吧，人家就利用你欺侮你。 你稍有才德品貌，人家就嫉妒你排擠你。
你大度退讓，人家就侵犯你損害你。 你要不與人爭，就得與世無求，同時還要維持實力準備鬥爭。 你要和別人和平共處，就先得和他們周旋，還得準備隨時吃虧。
少年貪玩，青年迷戀愛情，壯年汲汲於成名成家，暮年自安於自欺欺人。
人壽幾何，頑鐵能煉成的精金，能有多少？ 但不同程度的鍛煉，必有不同程度的成績；不同程度的縱慾放肆，必積下不同程度的頑劣。
上蒼不會讓所有幸福集中到某個人身上，得到愛情未必擁有金錢；擁有金錢未必得到快樂；得到快樂未必擁有健康；擁有健康未必一切都會如願以償。
保持知足常樂的心態才是淬煉心智，淨化心靈的最佳途徑。 一切快樂的享受都屬於精神，這種快樂把忍受變為享受，是精神對於物質的勝利，這便是人生哲學。
一個人經過不同程度的鍛煉，就獲得不同程度的修養、不同程度的效益。 好比香料，搗得愈碎，磨得愈細，香得愈濃烈。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後才發現：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我們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認可，到最後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係。

3.楊絳語錄
談時代
在大的時代裏，個人正如一葉扁舟，惟有隨波逐流，偶爾的諷刺、同情，但人也只能平靜地一步步走向墳墓而已。命運於此，並不是一個悲劇，不過是巨大的諷刺。 ──《幹校六記》
談家庭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做『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裏，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我們仨》
談修養
一個人經過不同程度的鍛煉，就獲得不同程度的修養，不同程度的效益。好比香料，搗得越碎，磨得越細，香得越濃烈。  ──《走到人生邊上》
談愛情
月盈則虧，水滿則溢，我們的愛情到這裏就可以了，我不要它溢出來。 ──《洗澡》
談人生
少年貪玩，青年迷戀愛情，壯年汲汲於成名成家，暮年自安於自欺欺人。─《走到人生邊上》

4.楊絳九十歲時，翻譯英國詩人蘭德的詩歌《生與死》
On His Seventy-Fifth Birthday
Walter Savage Landor
I strove with none; for none was worth my strife;
Nature I loved, and next to Nature, Art;
I warmed both hands before the fire of life;
It sinks, and I am ready to depart.
 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
我愛大自然， 其次就是藝術；
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