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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曾經蒼白,卻又美好的

那曾經蒼白,卻又美好的

鳳飛飛的歌,總是有一種重量,

那是努力在蒼涼之後,

讓自己看開的感覺。



即使是歡樂的旋律,

在輕快的節奏中,

她的笑容牽動的嘴角,

時常讓我以為那是哭的線條,

或者是很努力才能掙出的笑意。

我沒有深刻喜愛過她的表演面容,

但是她的歌聲,卻是鎖著一段段令我難忘的記憶。

對於從來沒有當過女工的人來說,

很難體會鳳飛飛的歌聲裡那些深刻的回憶。




童年時,拜父親所賜,

我必須在每個寒暑假拼賺開學時的學費,

用一輩子嬉玩浪蕩的父親

讓我們嘗盡無法確知明日溫飽的苦痛,

當然也包括每一個學期開始時,

無法知曉有沒有錢可以繳學費。

(後來。我時常想:

是那樣的經驗,使我拼了命喜歡讀書嗎?)




於是,為了確保可以背著書包去上學,

在寒暑假裡,舉凡生財之道,

做家庭手工、賣早餐、賣春聯…

母親帶著我們姊弟都努力去做了,

辛苦的童工生涯,

只是為了貯存那幾百塊錢的學雜費。




記得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和鄰居小孩站在水裡漂洗塑膠袋,

至今我仍然十分疑惑當時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工作?

也許是當時物力拮据吧,

人們可以把用過的塑膠袋重新飄洗,

然後再加利用,

到底洗過的塑膠袋拿去做什麼呢?

或者洗完之後的流程如何?

不得而知。

我的記憶僅止於冰涼涼的水不斷從腳下流過,

漂洗的塑膠一個個在水面流盪,

透明的塑袋,

鼓脹脹地形成一片朦朧的黑濁,撐開,

束緊袋子的手鬆開之後,

污水流出來,袋子乾淨了,

就隨手丟上岸,

岸上幾個歐巴桑會撿去收拾整齊,

然後,又丟一堆塑膠袋下來。

河岸、水中交遞的過程中,

除了窸窸窣窣的塑膠袋摩擦聲之外,

就是從岸上的那個小收音機,

飄來的鳳飛飛歌聲,

「送你一個愛的禮物,我祝你幸福…」

每往岸上丟一次塑膠袋,

我們就學著大唱一聲「送你一個,禮物啦!」

據說,那是發包「工程」的老闆借給大家解悶的。

至今,這個工作,一直是我心裡的謎,

怎會有這種工作呢?

而且,忘了是因為母親的制止,

還是實際工作的需求太少,

我只有做了四天,就走人了。

當時賺不到十元,

因為,每天工資僅有一塊五。



後來,童工的日子在我的人生中也就沒有停過,

糊紙袋,做的是一個個包裝用的小口袋,

一個夏天下來,

食指因為浸漬漿糊,

往往癟成一團皺白。

做彩色塑膠分類,

將紅橙黃綠藍靛紫的顏彩一一撕剪,

天天看得眼睛都花了,

後來有好一陣子,

我到彩色氣球就很排斥。

然後,是畫皮雕,

皮包上的皮雕圖案,

總是充滿埃及與中東風情的圖騰,

扁扁尖瘦的三角側臉,

幾何圖形的衣服花樣,充滿異國風情

那時,手畫顏彩,心中有著無限的想像,

心彷彿也隨那陌生的世界去了。

每一份工作都是奇妙的經驗,

每一個經驗的背景裡,

都有一個隱隱的聲音相隨,

那是鳳飛飛的歌聲,

因為無聊無趣的工作環境裡,

收音機裡的聲音,

是勞動工作的伙伴,

而廣播電台裡點播的歌曲中,

鳳飛飛的曲子永遠是排行榜第一名。




國中時,媽媽幫大雅路上的外商加工刺繡座墊,

那是很奇妙的經驗,

佈陳的底面,是一張網子

母親從幾百個編號的彩色毛線中,

對色,織縫,完成一張張花色斑斕的座墊,

在深紅、洋紅、粉紅、朱紅、粉紅…

無限漸層的分類裡,

我第一次知道,

每一瓣花,都是獨一無二的美麗,

在辛苦的母親身邊幫忙整理與刺繡,

那些日子,是我對於色彩的初體驗,

記憶裡的背景音樂是那一首「似水年華」,

有一次她一邊刺繡一邊哼著

「年華似水流,轉眼又是春風柔…」

我抬起頭驚詫看著她,

渾然忘我的母親將那句「層層地相思也悠悠」的尾音唱破了,

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聽她歌唱,

那句「也悠悠」是我印象深刻的台詞,

母親並不熟稔國語,

若不是一再反覆聽著旋律,

怎會記得那首歌?

我並不確知母親是否喜歡鳳飛飛,

及今回想,也許在母親靜默一針一線縫補家計的歲月裡,

鳳飛飛的歌聲是陪伴她不離不棄的存在。

許多年後,母親被我們簇擁著去卡拉OK,

她當時也點了這首歌,國語台詞依然含糊,

而且,「也悠悠——」的最一個字,一樣破音,

那卻成為我記憶中很獨特的母親嗓音。





上高中之後,

附近的家庭工廠願意收納我們這些臨時工讀生,

所以,我開始有了多樣的女工經歷,

在那些短暫的工廠生活裡,

歲月是一張張蒼白的紙片,

早上,八點上工,

生產帶就開始流轉,

我的工作是在鞋廠裡負責放鞋墊,

從上游流下來的鞋子,

配件齊全否?製作有無瑕疵?每雙的號碼成對嗎?

一一都要檢查,然後,用最快的速度

從身後的櫃子裡,抽出正確號碼鞋墊

放入鞋底,打包,用力摔向更下游的包裝區,

鞋號從小到大,五、六十餘款,

流動的生產帶,速度很快,

和我一起工作的是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孩,

綁兩個垂辮,愛嚼口香糖,

愛唱鳳飛飛的歌,還有,講起話時,

很愛做一個很自認瀟灑的手勢,

—先摸摸鼻子,再用右手指彈開眼前的空氣,

而且假裝頭頂有一個帽子,「哈!」—仰頭。

剛開始,我真的丈二金剛摸不著頭,

不知她在玩什麼把戲?

後來她才說,那是「一道彩虹」的招牌動作,

她是鳳飛飛迷。

唉,每一天八小時、十小時,或更多的加班,

鳳飛飛與我同在。

當時的我,從不看「一道彩虹」,

因為這道彩虹讓我覺得身在工廠勞動著。

我還記得那些日子裡,

走在路上,目測身邊的人,

會先在心裡盤算他腳底那雙鞋:

「這是幾號的鞋墊呢?」

職業病,果然很嚴重。

夜裡閉上眼睛,

眼前闃黑的視野裡,

一大片一大片的鞋墊,

大大小小翻山倒海似的在我無名的眼神裡,

排成鞋子、鞋子、鞋子………好恐怖的鞋子圖騰。

我終於擺脫它去上學的那天,

那個無法讀書的女孩,

還在流動的生產帶前,

唱著鳳飛飛的歌,

兩年後,據說她便嫁人了,那時她十八歲。

回首看她,

我有一種不捨,而且蒼白的定義,

我奮力在台中女中苦讀以奔向大學,

也許,只是想擺脫像她一樣的蒼白。




後來,我又到一家眼鏡工廠去打工,

工作是調整眼鏡,兩人一組,

我的伙伴是一位年輕的歐巴桑,我們稱呼她「關媽媽」。

她才二十八歲,卻嫁給一個六十餘歲的退伍軍人,

「沒辦法,家裡賣女兒啦!」關媽媽想得很開,

關媽媽的歌聲很好,做事又勤快,是班長的最愛,

因為別人一早上只能處理一箱眼鏡,

她一上手,工作量總是三、四倍。

每天,她和我坐在一起調整眼鏡,

還特別喜歡碎碎唸。

那時眼鏡工廠都做外銷的產品,

她捉起一個拳頭大的亮彩太陽眼鏡,

就哇啦大叫:「阿督仔,什麼都大,連這枝也這樣大!」

含蓄保守的年長伙伴總是對她嗤笑,

要不就罵她:愛開黃腔,教壞孩子!

關媽媽才不理,照說、照做、甚至吃帥哥班長的豆腐,

工廠裡有一位大美女,叫做小葉,

皮膚淨白、眼睛水亮,

我喜歡她的長頭髮,黑又直,

常綁著一個馬尾,繫上粉色絲帶。

在那些日子裡,我都在工廠吃大鍋飯,

加班旺季,一天連吃午餐、晚餐,

朝夕相處之後和工廠裡的女孩,漸漸地熟了,

她們的私房話,也就一一地吹到我的耳裡。

比如說:小葉的愛慕的對象是班長,

關媽媽勾引班長,

好幾次,八卦說開了,他們就互相對罵,

關媽媽否認的嗓門,比誰都大。

不過,只要收音機開始放綺麗世界、工商俱樂部,

那麼,大家的心便瞬間團結收編到一個安心的旋律了,

他們,很愛聽廣播,

當然,鳳飛飛的歌就是無聊日子裡,最大的慰藉。

我不討厭關媽媽,因為她很疼我,

會帶滷好的小菜給我,她說:

「大學生溜,好厲害呢,要補一補。」

而且,她做事俐落,我再也不必擔心在流動的生產帶前被罵,

她最喜歡告訴別人:「我和大學生是同一組。」


有一天,從不請假的關媽媽缺席了,

一起坐公司交通車來的同村女工說:

「關媽媽昨天被老公脫光衣服痛打」,

「還脫光她的衣服,押著她在眷村裡繞遊一圈示眾」,

「沒天良啦!」他們有人罵關爸爸,

「誰叫關媽媽妖嬈討客兄!」有人批評關媽媽,

「我爸說關媽媽的水蛇腰,水唷!」有人不痛不癢的諧謔。

更多的笑聲,被收音機的歌聲淹沒…


兩天後,關媽媽來上工了,

衣服穿得密密實實的,

平日的玲瓏腰身彷彿一下子都不見了,

臉頰、嘴角的淤青、紅腫仍未消褪,

那天坐在她的身邊,

我一句話也不敢問,

關媽媽沒多說什麼,只是唱歌,

「一道彩虹」裡的橋段和曲目,

成為她滔滔不絕的話題…,

那天她朗聲大唱:《我是一片雲》

「我是一片雲,天空是我家,

朝迎旭日升,暮送夕陽下,

我是一片雲,自在又瀟灑…」

歌詞瀟灑,歌聲卻像偷偷哭泣的孩子。


幾天後,關媽媽的位子又空了,

沒人知道逃家的她去了哪裡?

工廠裡,人事稍稍異動,

班長換了一個動作好慢的搭檔給我,

讓我幾乎天天加夜班,

小葉,跑去當車掌小姐,也辭職了。

好久之後,我坐上往水湳方向的公車,

赫然看見小葉是車掌小姐,

長久跟在公車上,

陽光的曝曬、污濁的車塵,

使得她那白淨淨的臉,

變得黑黝而且長出一點點花斑,

她也不再唱歌了。






及今思之,在那充滿鳳飛飛歌聲的工廠裡,

我看見一個個青春生命蒼白、貧血又無奈的寫照。

每天下班後,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都告訴自己:

「一定要加油,不要過著這種日子。」

擺脫蒼白,成為我當時奮鬥的目標,

是不是因為這樣,

所以我一直沒有認真去聽、去看,或者是鳳飛飛的歌聲呢?


不久前,傳來鳳飛飛逝去的消息,

連日裡,電視不斷播放與她有關的畫面,

不斷翻轉的的鏡頭,

讓我溫習那些早已不再想起的浮光掠影,

過去,像那首似水年華,

一滴滴扭開來,

變得如此清澈,

我開始仔細端視鏡頭理鳳飛飛的臉龐,

帽子下,那張方圓的的臉廓,

沒有惹人暖疼的嬌羞,

只有用力框架著敬業的表情,

每一首歌演唱完畢,

她會用一貫的笑臉,向觀眾致意,

那笑臉,真的有一種辛苦,

但是,很謙卑。

無論如何打扮,她都讓人覺得線條太強,

但是,得體。

瘦骨嶙峋的身軀,在肩膀之處,最剛強,

彷彿撐著一個永不下架的重擔,

沈重走著人生的路。

她怎能讓我不想起在年輕歲月裡,

那些女工朋友呢?

站在生命的這個座標點,

我回看那些蒼白的日子,

心裡無限感謝這段經歷,

沒有這些蒼白,我不會努力去完成自己的夢想,

沒有這些蒼白,我看不到很多人,原來活得辛苦而堅毅。

有人說,鳳飛飛只是女工的音樂,

但是,她何曾只是這些?

她用樸素態度的演出生命,

也用謙卑的節制註解自己的份量,

「悄悄地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地來…」

能讓自己安靜的告別世界,

是了不得的勇氣,

她寫照一個不爭奪的無聲自我,

走筆至此,遠處傳來的歌聲,

此刻句句在我心田,

那些我曾經在工廠的伙伴,

都是滴在台灣經濟史上的汗水,

她們滴落無痕,蒼白且無聲,

然而,我必須深深記憶這些細節,

因為她們與鳳飛飛的歌聲,

讓我堅毅成長,而且記取每一個

像彩虹一樣的美好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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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另一端的眼淚

眼花、花、花、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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